中（2）

    黎琴没有立即回答他能不能脱鞋的问题，反倒是浩浩热情地说：“脱鞋！把鞋脱了，穿那双拖鞋。”说着，他指向黎琴刚刚拿出的那双拖鞋。

    齐西西点点头，一副“我明白了”的样子，然后小声说了声“谢谢”，便开始弯腰脱鞋。

    黎琴一直呆怔着说不出话，直到妈妈在厨房叫她进来端菜，她这才张嘴应了一声，可是一张嘴才发现，自己的喉咙有些发干，一发声就有些痒。

    黎琴心不在焉地把菜端在饭桌上，当她还要进厨房端菜时，差点和正走出厨房的妈妈撞了个满怀。

    “菜不是都端出去了吗？你还要干嘛？坐下吃饭了。”

    黎琴顿时清醒过来，可是她的一只脚都已经踏进了厨房……所以干脆圆过去，“我知道……我进来洗手……”

    当黎琴慢吞吞地洗完手落座时，大家都已经动筷子了，浩浩和齐西西并肩坐在她对面，黎琴稍微一抬眼皮就能看见齐西西，一看见他就会失神，连嘴里嚼的是什么菜都不知道了。

    “浩浩，这是你朋友吗？”黎琴的妈妈看着齐西西，热情地问。

    “对！”浩浩一边夹菜一边再次把齐西西给介绍了一遍，“他是我邻居！叫齐西西！和我一个学校！但不是和我一个班！我在3班，他在4班！”

    “哦……叫齐西西是吧？”妈妈看向齐西西，笑着说：“多吃点，别客气！”

    齐西西一直都安静地夹菜，安静地吃饭，直到黎琴的妈妈跟他说话了，他才礼貌地回了一句：“谢谢阿姨。”

    黎琴一直盯着齐西西看，碗里的饭都没吃多少，妈妈看了，夹了些菜放她碗里，问：“怎么了？没胃口？”

    黎琴收回目光，小声说：“早上面条吃多了，现在还挺饱的，不饿。”

    吃完饭以后，浩浩从他的背包里拿出陀螺放在地上玩，齐西西蹲在旁边看，也不说话，浩浩主动邀请他一起玩，可是他摇了摇头，托着腮继续沉默地看他玩。

    黎琴坐在沙发上佯装看电视，目光却一直放在齐西西的身上，看了许久，她走进房间，拿出抽屉里的方盒子，盯着里面的几块巧克力犹豫了许久，才拿出了一个握在手心里。

    她走出房间，眼睛牢牢地盯着正专注地看浩浩玩陀螺的齐西西，平复了一下因为紧张而有些急促的呼吸，走到他身边，蹲下平视他，问道：“齐西西，想吃点零食吗？”

    齐西西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然后摇了摇头。

    “没事的，来我们家做客不用客气。”

    可是齐西西依旧保持拒绝的态度，又摇了两下脑袋。

    “齐西西，你看看，你喜欢吃这个吗？”她试图把他的注意力从浩浩转移到自己这里，并且在他面前展开了右手。

    说不清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手心握得有点久，她的手心看起来汗津津的，连巧克力的包装纸都有一些水渍。

    齐西西盯着她手心里的巧克力看了一会儿，说：“我喜欢吃的那种巧克力和这个有点像，但是不是这样的。”

    “是这个牌子吗？”黎琴指着右上角的品牌名称问道。

    齐西西探过脑袋认真看了一下，点点头，回答：“嗯！”

    正在一边玩陀螺的浩浩注意到了他们的对话，好奇地凑过脑袋来打量：“什么呀？咦？巧克力！表姐我要！”

    他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来拿巧克力，黎琴及时收回手，让他扑了个空，“这块巧克力过期了，我去外面买。”说完，她认真地看着齐西西的眼睛，说：“你先别那么快回家好不好？我下去买点吃的上来。”

    齐西西点点头，应了声“好。”

    得到回复的黎琴摸了摸他的头顶，然后揣上钱出门了。

    她快速地跑下楼，直奔离这里最近的超市。已经过了十一年了，这款巧克力的包装早就换了。

    超市里的人很多，再加上她对这个超市的食品区并不熟，所以她费了好大的劲才找到这个牌子的巧克力，因为是散装称重的，排队称重的时候她烦躁地频频看手机，付款的时候也隔个一分钟就不耐烦地掏手机看时间。付完钱以后她拎着购物袋直奔回家，一口气跑上楼以后一直在喘粗气，浩浩给她开门的时候吓了一跳，惊讶地说：“表姐，你怎么出这么多汗？今天不热啊！”

    黎琴一边喘一边进门换鞋，换拖鞋的时候她气喘吁吁地问浩浩：“齐西西呢？”

    浩浩指了指客厅，说：“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黎琴一进客厅就看见齐西西正乖乖地坐在沙发上安安静静地看电视。看着面容恬静的齐西西，黎琴忽然就回想起了在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她早上进入教室，坐在位子上安静地看书的齐西西就是这副样子。

    黎琴浅吐口气，把购物袋提到他身侧，叫了他一声。

    齐西西立刻就把注意力从电视屏幕转移到了他脸上。

    “你爱吃这种巧克力对不对？这些全部给你。”

    齐西西仰着小脸看着她，然后又低下脑袋，白嫩嫩的小手扒开购物袋看了看，然后又把双手缩回去，清澈的目光再次转移到她脸上：“谢谢姐姐，我不要这么多。”

    “没关系，你不要客气。”

    可是齐西西却突然转移了话题，“姐姐，我要回家了，现在我爸爸妈妈应该回来了。我要是回去晚了，我爸爸会说我。”

    黎琴本来脱口想说再坐一会儿吧，但是考虑到不要强人所难，她就没有说挽留的话，而是说：“好，我送你回去。”

    齐西西听到这话，一张小脸顿时写满了惊讶，很显然，他完全没想到她会这么说。

    “没事，我可以自己回去。”

    浩浩抓起遥控器开始换台，一边说：“表姐！他认识路！”

    “对，我认识路。”齐西西附和说。

    “不是认识不认识路的问题，”黎琴解释说，“你是从我们家出去，要是路上发生什么事情，你爸妈肯定会找到我们家头上来的，所以我得把你送回去。”

    浩浩无奈地说：“没那么夸张吧？”

    黎琴回他一句：“说不定呢！”她提起购物袋，扭头对齐西西说：“走吧。”

    齐西西愣了一下然后跟在了她后面。

    两个人走在路上没什么话说，齐西西一直都安静地目视前方，而黎琴有许多想问的，可是又问不出口。后来她实在憋不住了，问了句：“齐西西，你知道我是谁吗？”

    齐西西愣了一下，扬起脸回答：“你是陈名浩的表姐。”

    得到这个答复，黎琴失望极了，她叹了口气，没再说话了。

    把他送到了他家楼下，黎琴把手里的购物袋递给他，“拿着吧。”

    齐西西还是摇头，不肯接。

    黎琴干脆打开袋子，对他说：“那你抓一些塞口袋里这些我都是特意买给你吃的。”

    这回，齐西西动摇了，他的目光在袋子上流连了一会儿，然后伸手进去抓了一些巧克力塞进了自己的口袋里，塞好以后不忘道谢。

    “你家住几楼啊？”黎琴一边问一边抬头看了看这栋楼，好像有十来层。

    “我住……”话才说了个开头，他就打住了，目光跃到她身后，忽然改口小声喊：“爸……”

    黎琴惊了一下，心脏忽然狂跳起来，她转过身，发现背后走近来一个个子不高，其貌不扬的中年男人，他一走近他们，黎琴就嗅到了一股很重的酒味。

    这是他爸？黎琴疑惑了一下，她面前的这个齐西西和她十岁的那个同桌“齐西西”几乎一样，可是他的爸爸却和她的同桌“齐西西”的爸爸不一样。

    他爸爸满面通红，双目迷离，一看就是酒喝多了，他瞟了黎琴一眼，然后直接走上楼，一边对齐西西吆喝：“走啊！回家！”

    齐西西应了一声，迈开腿往上跑了几层楼，忽然转过脸冲黎琴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姐姐，谢谢你，吃巧克力的时候我会想你的。”

    这熟悉的笑容，配上这句话，突然让黎琴眼角泛酸。

    她又想起来十一年前她的同桌齐西西对她说的那句“   记得是我送的，吃巧克力的时候偶尔也要想起我吧。   ”这句话像紧箍咒，一想起就容易脑仁疼。

    她落寞地走回家，从袋子里拿了一包巧克力，拆开往嘴里送。

    其实这种巧克力非常廉价，口感也很一般。这些年来，她吃了许多口感更棒、价格更昂贵、比这个正宗百倍的巧克力，可是感觉还是不如十一年前齐西西送给她的廉价巧克力好吃。但是她在十一年以后，买回这种巧克力，吃起来却觉得难以下咽，昂贵又正宗的巧克力让她的舌头变得娇贵，一触碰到这种散装的廉价巧克力就有些排斥。

    回到家，黎琴问浩浩：“齐西西他一直住那儿吗？你觉得齐西西这人怎么样？”

    “不清楚，”浩浩盯着电视，回答：“我们也就上个月才搬到那里住的，我和他又不是经常在一起玩。”

    黎琴还想问他的，可是浩浩总盯着电视，一副不想说话的样子，黎琴只好作罢。

    晚上吃饭的时候，浩浩倒是主动谈起了齐西西。

    “齐西西他爸是个酒鬼！超喜欢喝酒！整天一股酒气！哎呀！喝了酒就总是在家里打老婆孩子。”

    黎琴瞬间激动起来，她追问：“什么？齐西西在家里经常挨打吗？”

    “对啊！”浩浩一边嚼着嘴里的菜一边说：“他爸老是骂脏话，在家里打他妈妈的时候他妈妈叫得好可怕啊，站在他家楼下都能听见，他也会打齐西西，不过没听过他哭就是。”说到这里，浩浩抖了抖肩膀，撇着嘴角说：“唉！他爸好可怕！我看见他爸都绕路，听住在附近的阿姨说，他爸会在冬天罚他不穿衣服站在楼下，哎呀这种事情好丢脸的耶！”

    黎琴的妈妈也皱起了眉头，一脸的不忍，“怎么这样，今天看那小子很有礼貌又很乖啊，唉……算了，别说了，吃饭！边说话边吃饭容易呛到。”

    黎琴气得浑身发抖，手都拿不住筷子。

    这天晚上，她又梦见了被爸爸殴打的齐西西，梦里的她是也是十岁，手无缚鸡之力，只能在旁边哭着喊：“叔叔！我求你不要打他！他没有做错什么……”

    第二天她本来打算去找齐西西，但是一大早妈妈就通知她今天要去外婆家，黎琴没辙，只好把计划推后。

    第三天，她火急火燎地赶去齐西西家楼下，心里捋了一遍待会儿要做的事情：找到齐西西就得看看他身上有没有伤，有伤就拍下来，然后再问他关于爸爸家暴的事情，用手机录下来，再问邻居，偷偷用手机录音……凑到证据就交给警察！

    黎琴不记得他家是在几栋，所以仅仅是凭着记忆找看着眼熟的楼栋。

    很快的，黎琴认出了齐西西住的那栋楼，楼前有几个老人家还有中年妇女正惬意地坐在树下聊天。

    她走上前，刚想上楼，那些坐在树下的人都突然尖叫起来，随后有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

    巨大的闷响惊得黎琴的身体都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她回头看过去，也差点和那些女人一起尖叫。

    是一个男人掉了下来，他腹部贴地，姿势扭曲，满是血的脸歪向一边，脑袋裂开了一个口子，那个口子在不停往外淌血。

    黎琴看清死者的脸以后，惊讶得用手紧紧地捂住了嘴。

    他是齐西西的爸爸！

    坐在树下的一个妇女看着黎琴，着急地喊：“小姑娘！你快过来！别站那儿！血会流过去！”

    黎琴赶紧迈开不住发抖的双腿，冲人多的地方奔了过去，和她们站在一块儿。

    正当大家议论纷纷的时候，楼梯间响起匆匆忙忙的脚步声，下楼那人下得很急，走到一楼时，看见楼下趴着的血淋淋的尸体，害怕地大叫，然后小心地跃过他，跑到人多的树下。

    这位匆匆下楼的妇女一脸惊魂未定的表情，她拍着自己的胸脯大声和大家说：“吓死我了！我不是下楼嘛！路过他们家门口，他们家的门开着！我还以为是有人要出来！结果路过的时候看一眼！妈呀！他老婆坐在门口！闭着眼睛！一动不动！满头血！客厅里面一地的酒瓶玻璃渣！然后我就听见楼下你们在叫，吓得我……哎哟！拼了命地往下跑！”

    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黎琴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的。

    齐西西的爸妈出事了，那齐西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