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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妄之灾(2)

    第四十七章  无妄之灾(2)

    要么说事情都赶在一起才热闹,容苏明这厢在家里和表弟许向箜说着话,那边迦南匆匆来报说三房映姑娘来见。

    容苏明和许向箜对视一眼,她弟弟微微愣,下意识想回应他姐的眼神示意,然则想起方才争执中他还是有些不大服气她阿姐,干脆别过脸去不出声。他阿姐气势强,又当了这么多年大东家,她想定后的事情但凡说出口来,则多是不容商量甚至是不容置疑。

    在确定事情十成十可以怎样做之后,他阿姐便是绝对的命令者,即便他持五分反对态度——之所以只敢持五分态度,是因为他在阿姐面前向来恭顺听话,少有违拗。

    这与他成长经历有莫大干系。

    小时候,他祖父祖母偏爱外孙,把他这个嫡亲孙子不当人看,甚至同样不把他母亲当人看。母亲因此吃尽苦头,父亲对此置若罔闻,父亲甚至说人人家里的媳妇都要受婆婆气被婆婆摆治,让他母亲习惯习惯就好。

    母亲被逼无奈带他回娘家住,容家不是没有他别的表兄弟姊妹,可那么多人只有他阿昭姐最是疼爱他,食物分他一半,玩具分他一半,受欺负了阿姐就领着他打到人家家里去......

    多年至今,阿姐是世上除了母亲之外唯一一个掏心掏肺对他好的人,他此生铭记,多年来随在阿姐身侧亦步亦趋,阿姐亦从不曾坑害过他。

    今次是他与阿姐意见严重分歧了。

    那厢容苏明不知许向箜心中何想,叫迦南引了容映进来。

    “便要大事不好,二姐姐如何还气定神闲在此与箜表兄闲谈呢!”容映人未进门便扬声大呼不好,进门后更是直奔容苏明跟前而来,气喘吁吁:“二嫂嫂在祝家被人磋磨为难,你快随我过去罢!”

    容苏明放下手中茶盏,俨然一派始料未及错愕模样,咳嗽一声看向容映道:“你二嫂嫂赴祝家是坐婚宴去了。”

    容映急得跺脚,道:“这个我自然是知道的,我就是从祝家来的!二嫂嫂她现……”

    却被容苏明打断,一派慢条斯理,“祝家五公子乃是你二嫂嫂同窗好友,新妇这边又是咱们姑奶奶家的,她既到祝家,谁敢教她为难不畅?”

    容映实在急得不行,好似人命关天般,眉头都拧成了川字,“我莫不是大老远从祝家跑来消遣二姐姐的?”

    见容苏明仍旧满脸不信,容映两步绕来书案后,拉容苏明胳膊把人往外拉,“你媳妇原本与那边相安无事,奈何二婶和容昀配合演了出戏,姑奶奶被二婶撺掇,便叫身边吴老婆子喊你媳妇过去说话,容苏明,姑奶奶跟前的吴老婆子有多会作践人你又不是没见过,快起来同我一道去找你媳妇,不然就要晚了……”

    “若当真如此,我现在去怕是已经晚了罢?”容苏明被又拉又拽从椅子里拖起身,掩口咳嗽几下才又沙哑着声音慢吞吞道:“你跑来我家给我通风报信,待吉荣和你嫡母知道,看她俩待怎么收拾你。”

    容映推搡着容苏明往外去,“你媳妇独自经历狂风暴雨呢,你还有闲心跟我这么个小丫头讲玩笑,你就不担心担心你媳妇么!”

    “唔,她有个甚好担心。”容苏明被推得踉踉跄跄往外走,从糖袋子里捏出颗糖递向正在推自己前行的小人儿,“喏,来颗糖吃吃罢,我媳妇亲手做的,旁人可没这个福分消受。”

    “哎呦你这人还真是,这都什么节骨眼儿上了你有闲心还同我分糖吃,”容映急得直翻白眼儿,推容苏明的力道又大几分,“姑奶奶最是爱让人跪,你若不担心你媳妇刚出月子没多久就跪在地上受人欺负,那你就漫不经心跟我在这儿耽误时间罢!”

    在容映碎碎叨叨的念经声中,容苏明反手拎住这丫头后衣领,直接把人样旁边移开半步又顺手按住她脑袋,半回过头来朝身后喊道:“向箜哇,你家谁去赴宴了?”

    许向箜施施然从书房跟出来,两手抄在并不宽大的直袖里——跟他阿姐学的,冬天抄手进袖子不冻手,“我爹今日休沐,领向晴向晚去了。”

    “咦?”容苏明好奇道:“你爹怎么会有闲情逸致去参加喜宴,他平素不是最讨厌这个么。”

    许向箜不冷不热哼道:“那不还是得多谢你把我娘气得卧床,多谢你的狗把我媳妇撵得没脸出门见人。”

    “……”容苏明讪讪扬眉,剥去糖纸丢糖到自己嘴里,口齿不清还不忘问容映道:“你当真不吃糖?”强调道:“我媳妇亲手做的,可好吃了。”

    容映道:“咳嗽还叫吃糖,真不知你媳妇是疼你还是害你!”

    “小小年纪你懂甚么。”容苏明抬下巴示意迦南去套车,顺便弹了容映个脑瓜崩儿,“我媳妇厉害起来时候,就连我都招架不住,乃至恨不得遁地而逃,是以你觉得姑奶奶能降得住她,还是吉荣能压得了她?”

    “……”容映翻白眼,再次表示不想搭理容苏明,扭头喊道:“向箜表哥你也快些跟上来!”

    “我去找我媳妇,你要带他干嘛?”容苏明笑嘻嘻问容映道:“难不成你叫他去给我呐喊助威啊?”

    容映磨磨牙,还是没忍住一拳捶在她二堂姐的上臂上,“二姐姐,你可别跟我闹了!咱这里十万火急呢!!”

    办喜事的祝家离容苏明家诚然不算近,容苏明总一副“天塌不了”的悠闲,容映若不停催促反倒会显得有几分刻意,只能靠在马车里不急不徐往祝家去。

    来得晚一步,喜宴已经开始,祝家小厮上前迎容大东家往摆宴的百花苑去,迈步跨过一道石刻雕花月亮门时,容苏明发现跟在身后的容映不知何时不见了,随在后头的迦南上前半步向她禀告容映所去方向,容苏明不咸不淡点了下头。

    跨过月亮门便进了祝家百花苑,一五十岁不到的精瘦男人乐呵呵迎上前来,叉手道:“原来是容家主和许大公子大驾光临,祝某人有失远迎啊有失远迎!”

    许向箜跟在他姐身侧行礼,容苏明叉手回之,脸上笑容得当,唇边浅浅小括弧,眉眼弯弯尽温良——这幅笑脸,让人无端倍感亲切,“祝老爷客气,能得贵宅邀赴令郎喜宴,容某甚幸,甚幸。”

    “以后都是一家人了,容家主实在不用和我客气的!许大公子也是也是呢!”这位祝老爷也是生意场上一把油滑好手,寒暄之间就把人引到一桌公府人的席桌,尔后祝老爷撤了,他脚底抹油撤了。

    容苏明:“......”

    正准备和邻座同僚敬酒的许老爷:“......”

    许向箜:“......”顿了顿,在他爹一脸纠结复杂的难看神色中,大公子不冷不热问他爹道:“你又把我妹妹扔哪儿了?”

    在容苏明不咸不淡的颔首示礼之中,在一桌同僚面作风轻云淡实则恨不得开始嗑瓜子的围观之下,许老爷强忍额角突突直跳的青筋,没好气地开口,语气生硬,甚至带着几分冷嘲热讽,“这边一桌大老爷们在吃酒,我带她们俩姑娘家如何坐此处,自然是在女眷那边,想见兀自寻去!”

    围观看戏的人们瞬间明了——老许大人这是肚子里窝火不敢怼容苏明,只能转而撒在自己亲儿子身上,小许大人也是倒霉,无论是官场还是家中,到哪里都要被人压一头。

    许向箜自是记得父亲如何耳提面命要他远离容苏明,当着这么多人面他也不能让他爹下不来台面,略略叉了手甩袖离开,随手拉来个穿梭在席见的小厮让人家带他去寻妹妹,容苏明似笑非笑看一眼许老爷,点了个头随许向箜脚步而去。

    “......”许老爷被那道无波无澜的眼神看的一怔,回过神来重重把手中酒杯磕在桌面,心中大骂一句:“你个娼生的玩意儿!”

    今日天冷,席桌都摆在各处屋子里,祝家小厮领两位客一路左拐右拐,越过三重回廊,一路来到间十分宽敞的屋子,来到女眷的席面。

    容苏明搭一眼便瞧出女眷这边的情况,西边坐的都是祝家亲戚和祝飞的友朋,东边围的则是新娘子这边的人了,视线流转间,她先在西边瞥见并肩坐在容家女眷席前的许家双生表妹,后看见东边这厢那道背她而坐的熟悉身影。

    许向箜自然是寻妹妹去——他的俩妹妹内向又寡言,身边没有亲人在时都不敢伸筷子,他阿爹这样不管不顾把小姊妹俩扔给亲戚照顾,怕就是这顿喜宴一连坐三天,他的俩妹妹都可能吃不饱。

    而容苏明无疑是朝西边迈步。

    眼尖的人自然看见容苏明的到来,吉荣并未吭声,因为她从容姑奶奶眼里看见了十分不满的情绪,不肖她再开口,后头该有的就都不会少。

    花春想比容苏明小好几岁,虽然她念书时比众同窗都小个一两岁,但这帮人和容苏明也都不一茬儿,念书时只在传闻中听说过那位十五岁弃保国子监一心只想赚大钱的容前辈,至今没几人当真见过容家主真容,以至于容苏明负手走过来,只引得祝飞妹妹随意抬头看了一眼过来。

    平淡无奇收回视线,她继续和对面人说话,“那大犬当真这么有灵性?”

    对面之人好像很喜欢嘴里咬着什么东西,微微歪了头,边闲闲嚼着边说话,“嗯,灵得甚,头一次见我好像就知道我跟它是一伙儿的,还拿尾巴圈我脚,若非实在怕狗,我倒是真不介意跟它亲近。”

    “你这么说,倒叫人更加好奇了几分,”一人问道:“这般通人性的犬,你们家那位从哪儿得来的?”

    花春想道:“没具体问过,但言语之间听着好似是从温离楼温大人那里弄的,说起来,那般大的犬,我以前是从没见过。”说的正是小狗那大黑犬。

    另一人道:“温离楼哇,早就听闻你家那位和温离楼关系好,你当见过温离楼罢!”

    未及此人话音落下,就被她旁边人撞了下胳膊,语气尽是调侃:“人温离楼都成婚多少年了,别说你还贼心不死惦记到今天!”

    多年同窗关系,少时闺中梦无疑是如今说笑的话资,在一片起哄嬉笑中,那姑娘不卑不亢认认真真道:“成婚又如何,代表不了有朝一日不会离婚,再说了,他膝下至今不是还没有孩子么,搞不好就是他那夫人不行,不行就迟早要让位,退一万步,即便是有了孩子,母凭子贵也不一定能行呢,门不当户不对的关系能走多远,我惦记固然不是没理由的白日梦,你说是吧小六。”

    身后突然传来声嗤笑,没有丝毫嘲笑轻蔑之意,甚至还有些温良,却叫人听出了那其中夹杂的不容置疑,“温不周甚至曾一眼看哭书院阮夫子家的小孙子,她不喜欢小孩儿人人皆知,姑娘此话于温夫人而言,当是怀璧其罪了。”

    这话未免直白得不留面子了些,众人看向发声之人,或疑惑,或探究,或看戏,或觉冒犯,却无人敢第一个开口说句什么,就连祝飞妹妹都有片刻愣怔,花春想吞下口中食物猛地转过身来,“你怎么来了?!”

    “我......”容苏明刚开口,就被花春想拉住手腕打断,生怕这厮下一句再说出什么不得了的大实话来,“路过还是如何?若忙的话就去忙,不忙就过来坐一会?啊,姑奶奶她们在那边,你要去打个招呼么?”

    容苏明咧咧嘴角,知道自己方才的话说得露骨了些,少不得又会让有心人多想,为免落人话柄,她干脆坦坦荡荡道:“我要去一趟温离楼家,温夫人给如意做的冬衣冬袄已经做好了,但听闻温夫人这几日也是病了,我便来问问你是否要同我一道前往。”

    “如此,”花春想站起身来,“那是得过去看看,”转身朝一桌同窗颔首,“那我就先走了,咱们回头再聚?”

    祝飞妹妹道:“那你先忙,回头再聚。”

    转身要走时,旁边一女子突然碰掉了筷子,怕筷子上的沾的菜汁弄脏衣服,女子忙忙往后躲避,不慎撞在容苏明身上。

    “抱歉。”

    “啊我不是故意的!抱歉抱歉!”

    两道声音几乎同时响起,后者声音显然盖住了牵着那句淡淡的致歉,侍立的丫鬟忙上前来收拾这个小小意外,容苏明没说什么,往旁边挪开与花春想并肩而去,走到屋门口,她叫花春想先领青荷穗儿离去,“毕竟姑奶奶在这里,我来都来了,过去问声好。”说罢,容家主朝东边厅席走去。

    祝家今日办喜事,客人们的车马停了半条巷子,容家车夫扎实把马车停在巷子外易停易行的路边,花春想出来祝家后,在车里又等了片刻才等来容苏明。

    甫钻进马车这面无表情的家伙就“嘿”了花春想一声,“听说你给我姑奶奶都呛啦?!”

    “嗯,呛了,”花春想端坐马车尾部,毫不闪躲迎上对方审视目光,“你又待如何?”

    却被这家伙坐过来吧唧在脸上亲了一口,又被顺手揽了下肩膀,似是欣慰,又似鼓励,脸上笑容更是何其灿烂夺目,“还怕你独自一人应付不来呢,也不知容映到家里说的几真几假,偏生还不能叫她看出丝毫担心来,这般不容易,夫人是不是该奖励奖励我?”

    这无赖耍得容夫人当场一愣,险些信以为真,还好最后关头反应过来,在马车的徐徐前行中推开了身边人,“绮梦姐说的没错,你与温离楼一路货色,遇事净会扔媳妇出来当这个恶人。”

    “这可不一样,”容苏明重新靠过来,歪起头道:“咱们家是应付些里外亲戚,温离楼和叶轻娇两口子并无任何亲戚,她们家平素往来也就我们这几个朋友,以及温离楼在缉安司里的兄弟同袍,官场上有些事情是温离楼不想碰的,便只能由她夫人替她出面解决,至于叶轻娇的恶名,”说到这里,容苏明呵笑了一声,“她的恶名其实是被人以讹传讹传出来的。”

    听到此处,满心以为这人接下来会说什么安慰宽慰的话,谁知她摊了摊手,道:“你跟人家没法比的。”

    花春想:“......”

    在姑娘那声突如其来的喷嚏声中,容家主笑咯咯又挨了两巴掌,“容苏明这话实在你好没良心,下次你自己玩罢,我不奉陪了!”

    容家主一张笑脸贴上来,谁让她最贱爱逗耍人呢,“莫生气莫生气,给你赔罪了,一会儿咱们上千金街逛逛如何?好久都没去过了,哎咱们去听曲儿罢?方绮梦说立七的戏班子又排了好些出新戏,看看去?”

    花春想端出三四分严厉,问道:“你咳嗽好利索了?”说着把一只手手背贴上容苏明额头,另一只贴上自己的,对比这感受了下温度,“分明还温温热着,这几日哪儿都别想去,咱们当真要去温家么?叶姐姐当真病了?”虽然知道叶轻娇给如意做冬衣的事情是容苏明随口胡诌的,但是人否病了还真的要问一问。

    “可不是病了么,”容苏明伸直两条长腿,似笑非笑,“这季节时疾多发,偏巧我这咳嗽也都还没好,所以咱们就不去她家凑热闹了。”

    “我就知道......”花春想戳容苏明胳膊,引得人扭过头来看她,才认真道“自你从朝歌回来至今,我就总觉得你暗地里在筹谋什么事情,”怕容苏明极力否认,姑娘伸手在她左侧眉头处抚了一下,“这里这条蹙眉纹比之前深了几分,你心里一有事就爱蹙眉,琢磨事情时也爱蹙眉,而且左边眉头比右边蹙得厉害。”

    “是么?”容苏明下意识往后仰头,避开花春想的温软指腹,忙不迭自己抬手搓自己单侧眉头,似乎是想把姑娘说的蹙眉纹给搓掉,“不过是年纪大了,脸上随意就多了几道皱纹,我方才出来时遇见一人,”

    容家主转移话题的行为不要太明显,从袖兜里摸索半晌摸索出一封信来递到花春想手里,“就是咱们从席厅离开时,不是有一女的不小心碰了我一下么。”

    “嗯,怎么了。”花春想垂眸看手里信封,有花香淡淡萦绕指尖,散进六姑娘嗅觉,有桔梗花、风信花、向日葵等数种香味,不用猜就知道是谁了。

    容苏明道:“我出来时拦着我硬给了这封信,说是里面有事关我家宅安稳的东西,唔,我的家宅不就是你了么,那女的也是你昔日同窗罢?还有那位明面上上觊觎温夫人之位,实则暗暗警告你小心容夫人之位的女子,她也是......”

    “诚然,”花春想把信拍回容苏明手里,坦然道:“同样也是我昔日同窗,而且还曾和我同食过一碗饭。”

    容苏明眉心微压,漆黑瞳眸一闪,“你都没和我同食过一碗饭!”竟是醋了。

    “说正事呢,别闹,”花春想哄孩子样摸摸容苏明头发,温柔道:“没头没脑的话被你听去一句,你便能听出来话里的意思来,这一点上,我远不如你。”

    马车内空间不大,不够两人并肩坐在车尾,容苏明本坐在车尾和车壁交接的转角,身子一歪正好把脑袋搁在姑娘肩头,懒洋洋道:“你有我有如意有阿娘,而且还有华珺图她们仨,这就已经足够了。”

    信封被举起,容苏明三两下撕了这玩意,不满道:“看见我拿回来这样一封信,按常理来说你不是应该醋一醋么,花春想,你觉得呢?”

    不知为何,被容苏明这么连名带姓地一叫,容夫人竟觉得有几分心虚,或者说这么长时间相处下来,她几乎已经能听懂所有被容苏明委婉隐藏在话中的话语了,甚至这人一开口她就知道这人倒底想说些什么。

    不知不觉之间,她竟也如此了解容苏明了。

    沉默须臾,花春想主动开口道:“你没来之前,我遇见徐文远了。”